梨酒春风

上回脑洞的后续，有新增内容

1

这是家CBD附近的连锁餐厅，生意尚可。

店里的老顾客大多是奔着年轻的店长来的。店长是个爱笑的年轻人，热情细心，从不会让任何一个顾客感受到慢待。他总是记得常来的顾客的口味，甚至喜好。和他相处的时候，更像是被老朋友招待。

除此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店长很帅。身高腿长，宽肩窄腰，吸引了相当一部分的女性顾客及男性顾客慕名前来。餐厅并不特别，店长却是招牌。即使每家连锁餐厅都没有什么两样，很多人也愿意为了店长再来。

受欢迎的年轻店长有个秘密，没人知道。

他不是人，是只猫。

——一只在人间打工的小猫。

他是猫，但可以化形，有正儿八经的人类身份和工作。起初还只是服务生，因为工作优秀，后来还被提拔到了店长的位置。

小猫店长在人间做社畜，勤勤恳恳，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活得很有骨气。

落地玻璃窗外下着大雨。这样的天气少有人出门，偶尔有路人进来避雨，店长并不介意，反而倒上一杯柠檬水放在桌上，道一声您慢用以后离去，重新站回收银台后头。

他撅着屁股在收银台后头的桌上改菜谱，半支啃坏了橡皮头的铅笔圈圈划划，添上几个菜名，又隔着牛仔裤挠了挠发麻的尾椎——人类的形体还是让他不适应，尾巴憋闷得久了，总想放出来透透气。他心里盘算着早一点闭店回家，突然听见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响。

推门进来的是个青涩英俊的年轻人，一身西装衬衫打扮，看样子是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的白领。

他对上小店长的目光，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小店长却通体一凛。他是只猫，领地意识是他的本能。店里偶尔也有身上沾着自家猫咪味道的顾客来，可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身上有太多猫的味道，多得他分不清，闻在猫鼻子里实在不亚于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沾着满身的脂粉味儿就往清净道观里进。猫味儿底下又隐隐有种撩拨人血液的兴奋。小店长没扛住，腰眼一麻，尾巴扑簌冒了出来，把身后的牛仔裤撑起一大块。

他勉强把尾巴收进去，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身上的味道实在太矛盾，既让他排斥又止不住吸引着他。年轻人点了餐，服务员很快把餐点悉数送到桌上。小店长在收银台后头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进食，几乎站不住，实在是一种很苦痛的煎熬。

他忍了半天，最后去后厨端了一客冰淇淋，自己亲手端到年轻人桌上。

年轻人迷惑地看着他，这人有双漂亮眼睛，自下而上打量谁的时候愈发动人。小店长又把盛着冰淇淋的盘子往前推了推：“这是今天的活动。”

“谢谢。”

年轻人向他道谢，挖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又笑着对他说：

“很好吃。”

“喜欢就好。”小店长看了看窗外，状似无意道，“今天雨很大。”

年轻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晚上还得出差，想起来就头疼。”

“雨天出行不方便，如果是飞机指不定还延误。”店长说，“是挺让人伤脑筋的。”

年轻人说：“好歹还有半天假，算不错了。”

“你的衣服……”

年轻人一低头，见店长指着的地方有几缕灰白的猫毛，在深色的布料上格外明显。

“啊，猫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拂了几下，“刚在猫咖坐了一会，出门的时候没沾干净。”

怪不得身上沾着那么多猫味儿。

小店长本就是强打起精神在他身旁套话，不过现在看来这不是个太明智的决定。他还想再多套几句，腿却软得已经站不住，尾巴也蠢蠢欲动着又要往外冒，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你怎么了？”

年轻人看他眼神有些涣散，忍不住问他。

小店长心下一惊，掐了自己一把，勉强恢复了意识。

“没什么，最近换季，有点过敏。”他说，“慢用，不打扰你了。”

他慢慢地走到收银台后头，扶住桌沿喘了一会。

年轻人坐在位置上看着他，眼神很忧虑。

2

那之后年轻人偶尔也会来吃饭。小店长想起自己那日的失态，看见他便下意识地心里一紧，年轻人的身上却再也没出现过那一日的味道。

小店长所说的活动纯粹就是凭空杜撰，年轻人却真的爱上那味道似的，每一次都额外多点一客冰淇淋。小店长亲自给他上菜，年轻人见到他来，总是抬起头羞涩地笑一下。

他偶尔和他攀谈，小店长擅长与人交流，每次都能套出些话来。

年轻人的确是在附近写字楼上班的白领，刚刚入职的新晋社畜，加班是家常便饭，忙得连恋爱都没时间谈。

他身上偶尔会有稀薄的猫味儿，包里总是随身带着猫粮。

“你喜欢猫？”

小店长问他。

年轻人听他这么问，很诧异似的看着他。又想起他第一次来店里时一身的猫毛，便又释然了。

“嗯，喜欢。”年轻人低着头，“简直拿猫没办法……”

光是提起这个名词都使他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又幸福的神情来。

他当然不知道店长其实是只猫，只是陈述事实，却使店长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心里头有点尴尬又有点美。

他问店长：“你喜欢吗？”

小店长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怎样回答。然而年轻人看着他，他又不能不回答。

“……算喜欢吧。”

年轻人很开心：“这附近有几只小流浪，下回咱们可以一块去喂。”

“小流浪？”

“就是流浪猫。”年轻人说，“有只橘猫，还有只警长，哦，还有只独眼的狸花，是这附近的猫老大。”

小店长的右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跳。

年轻人问他：“怎么样？”

小店长回了回神，笑着对他说：“好，下次一起。”

3

绿化带旁坐着个身高腿长的年轻人，仍然穿着店里的制服，雪白的衬衫收束进牛仔裤里，显出紧窄的腰线。

他脚边端坐着只独眼的狸花，正慢条斯理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我当然见过了，他经常来，每次都带着猫粮。”

狸花抬起脸，金黄的瞳仁在阳光下竖成一线，

“怎么，你也看上他了？”

“胡说八道！”小店长涨红了脸。

狸花不以为意：“看上了就直说嘛，没什么好遮掩的，咱们公平竞争。”

狸花三两下跃上他坐着的台阶，在他旁边坐下：“这个人我相了有段日子了，工作稳定，温柔耐心，有饲养愿望和相关知识，没实际经验。嫩是嫩了点，教好了可是人间极品。”

狸花的话听得小店长面红耳赤。他还是只小猫，更从未被人类饲养过。在他们那里，这是不正经的猫才干的事。

“这么巧？”

小店长抬起头，见是手里拎着小袋猫粮的年轻人。狸花喵呜一声从台阶上跃下，蹭了蹭年轻人的腿，又躺下来露出肚皮。

年轻人顺了顺狸花，又把带来的猫粮撒在他带来的塑料碗里。一抬头，却见坐在台阶上的小店长捂着眼睛，露出来的两个耳朵尖烧得通红。

“怎么了？”

小店长硬着头皮道：“没什么！”心里却羞得快要爆炸。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他居然做这种事，不知羞！怪不得爸妈从小教导他别和这样的猫走得太近，这简直是，简直是……

“我走了！”

小店长站起来，几乎是小跑着走了，捂着眼睛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年轻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正在吃猫粮的狸花，并没有什么特别，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4

年轻人进来的时候，服务员们正围成一圈，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们在看什么？”

他常来吃饭，人又好看，几个服务员都认得他。见是他来，几个服务员给他让出个位置。

“你看！”

原来是只通体雪白的小猫，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翻滚。胡须肉上沾了些许星星点点的碎渣，不知是什么。

年轻的小朱哪见过这种限制级场面，在绝对的可爱面前人类真的脆弱无比。他几乎被萌得说不出话，老半天嗓子眼里也挤不出一点声音。

他好容易恢复了一点理智，问身边的服务员：

“怎么会有猫？”

“不知道，估计是从外面溜进来的。”高马尾的服务员说，“还把客人落在店里的猫薄荷咬了个洞，小贼！”

小贼浑然不觉，仍然摊在地上打滚，几乎把自己摊成一张猫饼。

5

店里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只小猫，索性让小朱把它带回了家。

单身青年小朱突然成了有猫一族，幸福得头昏脑涨。他捧着小猫把它放到床上，小猫把自己团成个团，又怯又娇地叫了一声。

小朱融化了。

猫把自己团成个小团，一米八几的男人把自己团成个大团，就团在猫旁边。

“以后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猫怯怯地叫了一声。

小朱伸长胳膊，把猫虚虚圈进怀里，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猫生活很幸福，比想象得还要幸福。猫起初还排斥他的触碰，过了几天才适应，变得很黏人，喜欢被抚摸，摸得舒服了就躺下来露出肚皮。不喜欢睡猫窝，只跟他一起睡床。小朱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在被窝里摸着个暖融融热乎乎的暖手宝，还打着小小的呼噜，这使他每天起床都变得出奇艰难。

不上班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工资，没有工资就养不起猫。

一想到这里，小朱就只能忍痛离开温暖的被窝和猫，起床去上班。

有猫以后，他笑容多了，工作热情也提高了，生活质量也直线上升。不再靠外卖和馆子打发一日三餐，转而自己做饭，偶尔也蒸些鸡胸肉撕成条给猫加餐。

他加完了鸡胸肉，又开了个罐头倒进猫吃饭的碗里。一边和猫说话：

“今天中午的时候我去外头吃饭，哦，就是带你回来的那家店，没见到店长。店员说他很久没来上班了，也联系不上。”

他低头叹了口气，没注意到身前的猫僵了僵。

“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自言自语，兀自出神。一边的猫吃了两口，意兴阑珊，再吃不下去。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猫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

他叫了声猫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他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最后在客厅的窗帘后头发现了躲着的猫。猫看见他，轻轻地叫。

“你怎么了呀……”

他伸手想摸摸它，被猫逃了，一溜烟地没了影子，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

这让他想不明白。不应该是没有食欲。他的猫很愿意吃东西，几乎包括除猫粮以外的所有食物。住进家里一个月，猫吹气球似的圆润起来。就是他今天煮鸡胸肉的时候，猫都还在厨房不住地打转，绕着他脚边喵喵直叫。

鸡胸肉刚刚盛进碗里，还很烫，他先撕了一小条吹凉了喂给猫，看着它细细吃了干净。

等他将整块鸡胸肉撕完，也不过五六分钟功夫。就这么一会功夫，怎么就吃不下东西了？

他当然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复杂，不是他能想得通的。

谁能想到呢，他的猫和他见过许许多多次的店长——实际上，是同一个。

6

猫没安全感的时候喜欢躲起来，越黑暗狭窄的地方越好。他从帘子里跑出来，又钻到衣橱底下。黑暗和尘埃将猫包裹起来，使他获得一点短暂又稀薄的安全感。

年轻人一句话将他一直不愿去想的事悉数揭开，暴露在天光底下，使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想他一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猫，到头来竟然被一包猫薄荷放倒，化不了人形不说，还被人捡回家当宠物猫养了起来。

他郁闷了好几天，躲在犄角旮旯里不肯出来。年轻人急得要命，躲在房间里给养猫的朋友打电话，猫不肯出来怎么办？也不肯吃饭喝水怎么办？猫一直钻在床底不出来，几乎把他急得掉头发。即便如此，他仍然只是每天加水添食，并不去翻找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猫的感受。

猫躲了几天，无论怎样努力，仍然无法重化人形。他百般尝试未果，终于认了命。

他起初并不如何亲近他，到底放不下身段。猫和人住在同一个家里，倒好像同居的室友。年轻人总是试图和他亲近，即使被猫逃了也不气恼。如果哪一天猫吃粮的时候让他多摸了两下，他能高兴一晚上。

有什么好高兴的。猫想，这人好傻。

直到有一天年轻人下班回来，沾了半身稀薄的猫味。把他气得几乎发疯，头一次凶了他，钻进床底下不肯再出来。

“我错了，宝宝，我真错了。”年轻人跪在床边俯下身和床底下的猫说话，“我就给那只猫喂了点猫粮，别的什么也没干。我真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恶声恶气地叫了一声，把自己团成团，不肯再理他。

“这样，我出去，你出来吃点东西好不好？”年轻人心疼得要命，也顾不上猫听不听得懂，爬起来往房门外走。

他在小区里走了一大圈，心里却还记挂着家里的猫。

怎么就醋劲那么大呀，他就养了他一只猫，再没有别的猫了。不让亲也不让抱，连喂一喂外头的猫也不行。

也不知道吃东西没有，傻猫，闹脾气归闹脾气，饿自己做什么。

他抬起头，向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猫在家里也不好过，他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轻手轻脚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家里静悄悄的，风吹着大开的窗户，轻轻地响。

还真走了。猫想。他走到门口坐下，抬起头看着紧闭的大门。

他冷静下来，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那么大的气。

年轻人不是第一次出去喂猫，他从前用人形在店里工作的时候就知道了。年轻人心肠软，又喜欢猫。总是在包里带着一小袋猫粮，路上看到愿意亲人的小流浪，会把猫粮翻出来喂上一点。写字楼附近的流浪猫都喜欢他，很愿意和他亲近。也包括那只属意于他的独眼狸花，如果不是那时候他出了那袋猫薄荷的意外，或许如今年轻人收养的会是那只狸花。

想到这里，他几乎整个脑子都被愤怒冲昏，心头涌起强烈的独占欲。

不行！

绝对不可以！

年轻人在小区里转完回来，心里还忐忑着。不知道他的猫消气没有，如果没有，不知道洗澡换衣服有没有用。

他刚打开门，他的猫喵喵叫着从门缝里钻出来。不住地用脑袋顶他的腿，又蹭他，立起来爬他的腿。

他连忙把猫抱进怀里。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

他心里惊喜又奇妙，完全没想到猫不仅消了气，还比从前更加黏他。

“小白猫都变成小灰猫了。”他抱着猫，又摸摸猫脑袋，“好脏，咱们洗澡去好不好？”

猫蹭蹭他。

好像就是这一刻突然使他明白，这个人不是永远属于他的。他的温柔和怀抱，也同样可以向另一只猫敞开。即使这个事实尚未成立，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足够使他嫉妒得发疯。

他想，不能让这个人跑了。要蹭他，抱他，让他身上全然沾满他的气味。

他是他的，谁也不能抢走。

他越来越迷恋年轻人身上的气味，渴望他的触碰。年轻人躺在床上玩手机，他就盘在他身旁眯着眼睛看他。看他柔和美丽的眉眼和长长的睫毛。他拿脑袋蹭蹭他，又钻进他怀里去。

“怎么这么黏呀……”年轻人知道猫这是撒娇要摸，半是无奈半是幸福地把他抱上自己膝头，撸了会猫。

猫很迷恋年轻人的抚摸，在遇到他之前他从未被这样抚摸过。四肢百骸如过电一般酥麻，叫他爽得只知道咕噜，连肚皮也翻出来，几乎融化在那个人膝头。

年轻人挠着他的下巴，俯下脸来亲他。他爽完了就只觉得自己的样子丢脸，挣了两下，又从那人的膝头跳下去跑了。

下过几场雨，天气越来越冷。换季的时候，降雨几乎就意味着降温。猫钻哪儿都觉得冷，最后只有往年轻人的怀里钻。年轻人抱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毛。他半眯起眼睛，嗓子里咕噜咕噜，感到很踏实。

年轻人给他买的猫窝很好，可他还是更喜欢年轻人的被窝。起初他担心他不肯让猫上床，只敢半夜偷偷往他被窝里钻。年轻人睡眼惺忪，翻了个身。他躲在被窝里不敢再动。

“你来了？”

他困倦的声音低沉又温柔，胳膊一伸，把那只躲在被窝里僵硬着的小猫搂进自己怀里。

他亲亲小猫脑袋，很快又睡着了。

猫缩在他怀里，年轻人身上的热度和气味全然将他笼罩住了。那是个狭窄温柔的黑甜乡，拥抱着他沉沉睡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永远会陪在这个人身旁，做一只黏人的小猫。

可他不能。

即使他怎样贪恋那个人的怀抱，也终归是要走的。温柔和爱意也不能驯化他。这或许是他和那些家猫，唯一的区别。

7

这一晚他没有去卧室，只缩在猫窝里。客厅没有开灯，他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卧着，看着窗外的月亮，两只眼睛像在暗里挑着的两盏灯。

人间灯火，虚空明月。这一晚的月亮还不是那么圆，或许只要再过一晚上，便到了最圆的时候。

他突然听见了脚步声。

年轻人在猫窝面前蹲下。猫的视力很好，足够他在黑暗里也看清那人温柔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从猫窝里抱出来，抱在怀里。

“还在不开心？”

他低声道，“别不开心了。今天的鸡胸肉你不喜欢，我明天给你换其他的。鹌鹑冻干好不好？我听他们说有的猫特别喜欢吃这个。”

年轻人把他放进被窝里，自己再躺下。

他长舒了一口气。

“没你我都睡不着……”他感受到年轻人也学着他惯常做的那样，也用脸颊轻轻蹭蹭他。

他轻轻喵了一声，像叹了口气。

那个人并不知道。他拥着自己的猫，在一片温暖柔软中睡去了。

8

年轻人再也没有找着他的猫。

而另一边，连锁餐厅的年轻店长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