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贤]天赋人权




两个惊才绝艳的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就免不了被人拿来比较,比如轮着流坐设计院第一第二的井然和杨修贤。然而两个人同时出席的场合,从没有人见他们说过话。擦身而过时,也不见谁脸上有表情。于是就有消息传出来说他们俩是彼此交恶,王不见王。


有好事者去两人那里求证。得到的回答是:


谁?

这是杨修贤。他宿醉未醒,脸和口气一概很差,神情阴沉得像刚杀完人回来。



我不认识他。

这是井然。他说完,还冲提问的人笑了一下。小少爷生就一副大眼睛无辜相,尴尬的时候总是眨眼睛微微笑,使提问者没有办法。



这两句话传出去,似乎更加使王不见王的流言得到佐证。于是连外院的人都知道了设计院的瑜亮彼此交恶,只恨不得买凶杀人。



舆论中心却一片平静,原因无他,他们真不认识。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俩该是彼此忌惮,自然更没有人想着要给他俩牵线搭桥。即使他们曾在教学楼和后台打过多少个照面,仍然是没说上过一句话的陌生人。



井然听过杨修贤这个名字,许许多多次,甚至默认与他的名字绑在一起。或许也见过许多面,但杨修贤的模样在他这里总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只隐约记得这人高且瘦,总是半倚靠着什么,像只长手长脚的猫。





真正熟识是在校庆的周年展上。百年校庆,自然很被校领导当作一件大事。尖子生和佼佼者一概被拉来出展,井然和杨修贤并不例外。

主负责人拿他俩活跃气氛,这可是把我们设计院的瑜亮都凑一块了。在场的人嗤嗤笑成一片。

井然极端不适应人多的场合,所有人的视线凝滞在他身上,黏湿而仿佛有实质。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勉强笑了一下,并不到深处,僵硬的刻板反应。



而另一个人走出来,坦然地同他分享一半的注视。



他比他朦胧的印象里要挺拔的多,仍然高瘦。眉眼锋利,很锐,笑起来却是两弯新月。


他伸出手:

“杨修贤。”


井然也伸出手,同他短暂地交握。


“井然。”



“这么客气做什么?”主负责人说,“又不是头一回见面。”


“是。”杨修贤说,仍然笑眯眯的,“从前不认识。”


“真的假的。”对方说着,又问井然,得到非常诚恳的点头。


“这可真是奇事了。”主负责人说,“设计院的瑜亮彼此不认识,说出去谁也不信。”


“现在认识了,”杨修贤说,“也一样。”




主负责人领着他们去校立博物馆看展。这个点博物馆几乎没有其他人,每个人大多和熟识的走在一起,三两成群,低声交流着接下来的作品意向。


井然原本独身一人看展,某位学姐走到他身边,同他一道。旁人看了以为他有伴,自然也就不来与他攀谈。井然冲她笑一笑,继续垂着眼睛看展。改换位置的时候,学姐也动了脚步。他终于把眼神移到对方身上,学姐坦然一笑,抬起手撩过耳旁的发丝。


“想过这次要做什么吗?”


井然很诚实地承认:“还没有。”


“我也还没有。”学姐说,“不过,你也知道的。这次出展,个人还是小组都可以……”


井然的眉心跳了跳。他向来不擅长应付女性的爱慕,这种矜贵又泛滥的情感不能使他感动,只让他感觉棘手。



他看着学姐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脑海里的思绪却朦胧地抽离开去,组织成拒绝意味的言语。


一双手忽然搭在他肩膀上,又将他的思绪按回躯体。



是杨修贤。



他站在他右后侧,双手搭在他两肩,微微弓下身和比他们矮了一截的学姐说话:


“介不介意先把他借给我?”


他说话时始终带笑,语调又很温柔。学姐被他话里的调侃意味逗得红了脸,只说你们去,你们去,




杨修贤把他借来,却又放在一旁,只顾自己看展。


井然忍不住发问:

“你有什么事?”


“没事。”

杨修贤说,视线仍然停留在展品上。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看你可怜。”他说,语气轻快而不轻佻,“最难消受美人恩,是不是?”


井然没有说话,杨修贤也不看他:“你愿意待在这儿就待在这儿,要是想回去,我也不拦着你……”


“杨修贤。”


他转过脸,看见井然抿了抿嘴唇,大眼睛羞赧又坚定地看着他。


“这次出展,你想过要做什么没有?”


杨修贤挑了挑眉毛。


“这次的作品,个人和合作都可以。”

井然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一组。”


他没想过对方会说出这话,一时之间愣了半晌。


“谢了。”杨修贤说,“我不习惯跟人合作。”


“我希望能和你一组。”

井然说,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告诉我。”






杨修贤不是第一次见井然。即使这个名字使他陌生,他的脸却更早一步印刻进他的脑海里。


和他同级的那个小美人嘛,他记得的。


井然很漂亮,放进人群里也能落落地跳脱出来。或许比他矮一点,削肩窄腰,总是一杆竹似的笔挺挺地站着,不见垮。高鼻梁大眼睛,皮肤细白如骨瓷。


他看上去很乖,循规蹈矩惯了的好学生,一言一行一都规进框里。连衬衫都熨贴平整,端端正正地扣上最后一颗扣子。


他见不得美人为难,寻了个由头救他出困窘。却想不到美人看上他,把人家用在他身上的话,悉数拿来用在他身上。


他躺在床上盯着床板,越想越觉得有趣。


他拨通电话放在耳边,电话接通,美人的声音在电话里柔得像一汪水:

“喂?”


“你想做什么?”


“……杨修贤?”


“这次出展,”他拿了只指尖陀螺放在手里转,“你想做什么?”


“你同意了?”井然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我还没想好。”


“我也没有。”他说,嗔怪的语气,“什么时候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商讨出结果。动身去购置画材,再向校方申请——作品的画幅远超常规尺寸,寻常画室很难搁得下。校方倒是不介意,甚至给他们特批一间画室下来。让掌管全校钥匙的看门大爷领他们去。大爷领着他们在校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才在山重水复里绕出间建筑来。红砖墙,比寻常教学楼要矮一些,约莫只有两层楼高。窗开在高处,蒙了厚厚一层灰,看不见内里。


大爷腰间别着的整串钥匙当啷一响,被他摘下来,一把一把地摸过去。


“我就知道。”杨修贤俯在他耳边说话,“特批画室……他们哪有这么好心。”


井然低声问他:“这是不是从前的羽毛球馆?”


“你说呢。”


钥匙串哗啦啦地响,大爷终于摸到钥匙开了锁。大门被推开,吱呀呀拖着腔地响了一长声。


“新钥匙还没配好,明天再找我来拿。”


“谢谢大爷,”杨修贤笑眯眯地道谢,“麻烦您了。”


大爷一摆手:“家伙什儿都在里头,你们自己个儿收拾收拾。”


两人并肩走进去,夕阳的金光从高处的窗里照进来,开门时激起的尘埃颗粒在金光里无规律地转。很美,几乎像一场旧电影。


然而井然揉了揉鼻子,不那么诗情画意地打了个掷地有声的喷嚏。


他红着脸小声解释:

“我尘螨过敏……”


杨修贤叹了口气:“带口罩没有?”


井然摇摇头:“没有。”


“回去拿。”他说,“再换身衣服。”


井然不解,问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在对方至真至纯的目光审视里开口,“……没有人穿着纪梵希做清洁工。”





画室是自羽毛球馆改过来的,工具倒是一应俱全,或许是几年前哪个学长学姐做毕设的地方,画架、水桶乃至梯子杂乱无章地堆在一隅。


杨修贤手把手地教井然打扫:

“不急着扫,先洒水。”


井然哦了一声,又问他:“为什么?”


杨修贤耐着性子解释:“洒了水灰尘才不会扬起来,免得尘螨过敏的人打喷嚏。”


井然点点头,见他指着自己的袖口,忙开口解释:

“我回去找了,柜子里的衣服都差不多,我也不知道哪一件贵还是便宜,实在不知道换哪一件,就还是穿这件来了……”


杨修贤叹了口气,扬了扬食指:“袖口,挽起来。”



“哦,哦。”井然连连应声,解开了袖扣胡乱往上撸了一把。


杨修贤看不下去,捉住他的手腕替他挽袖口,端端正正挽了三折,又换另一只手。他抬起眼睛,隔着额前打卷的碎发看他:

“就没人教过你这个,小少爷?”



皮肤白的人似乎总是更容易脸红,他被他看着,脸从额头红到颈子。


“没关系。”他轻声说,像宽慰他,也像宽慰自己,“画得好就行。”




开画一星期,两个人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浸进画室里,甚至很少回寝室。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井然的室友拎着一袋子切好的西瓜和三管柠檬黄来看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个人在里头翻天覆地一般的吵。


“那你说怎么画?”

杨修贤坐在梯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井然仰着脖子,面红耳赤地回答:“反正不是你这么画!”


室友被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吓一跳,忙上来调停:

“怎么这是?你们这艺术家创作都兴吵架?”


杨修贤冷笑一声,回过脸接着上色。


井然脸还红着,嘴里嘀咕道:“你别理他。”


“哪儿来这么大火气?怪不得让我给你带西瓜,合着上火呢。”室友把袋子里两盒切好的西瓜拿出来递给他,“你们这儿地方又大,我在外头都听见回音了。”


井然问他:“颜料买了吗?”


“买了,三管呢。”室友说,“给你放哪儿?”


井然伸手一指:“你给他。”


“哟,这我可给不着。”室友一仰脖,“太高了这可,你们这画真够大的。”


梯子上头的杨修贤出了声:

“丢上来就成。”


室友很为难:“我哪有那准头!”


井然看不下去,拿过颜料,叫了一声:“杨修贤!”


杨修贤回过脸,准确无误地接过他丢上来的颜料,拧开盖子开始调色。


“这都行?”室友忍不住称奇,“你们俩是在这儿画画呢还是练杂技呢?”


“少说两句吧。”井然把他推出去,“钱我一会转你。”




说井然会和人吵架,没人信。井然腼腆温柔,惯不与人争。说杨修贤会和人吵架,也没什么人信。他嘴倒是毒,常有似笑非笑的语气,可他是个人精,知道什么时候该言尽于此,从不至于和人吵起来。偏偏这样两个人凑到一块儿,能吵得天翻地覆,谁也不肯让谁。


两个人吵完架,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杨修贤坐在梯子上沉默地上色,井然坐在下头一张一张地翻底稿。


夜色渐沉,井然走到门口按了开关。白炽灯扑朔闪了两下,照亮了空旷的画室。


“……下来吧。”

他生硬地开口,

“你还没吃晚饭。”


杨修贤没有说话。


井然眉头跳了两下,刚要说话,杨修贤悠悠地开口了:

“……赶进度。”



“你先下来,”井然说,“我替你上。”


“我知道我色彩不如你,可也没到半片都不能上的地步。”他又道,“你先吃饭。”


杨修贤没有回答,沉默地上了会色,终于从梯子上下来,走到门外的盥洗池旁洗手。


井然叹了口气,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调色盘,往画架旁的人字梯走。


他上了会色,扭头想叫杨修贤看看效果,却看见那人倒在桌上睡着了。


画幅太大,上色极考验人的耐心,整体效果也没那么好把控。开展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临近,校方派人来催了许多次。两人常常是通宵在画室赶进度。井然基本功扎实,底稿多是他画。到了上色也自然是杨修贤待在梯子上的时候多。有时早上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杨修贤仍然坐在梯子上头举着画笔。


“你还在画?”

他问他。


“嗯。”他垂着眼睛从调色盘上取颜料,初升的太阳把他的额发照得很浅,“头两节课翘了,画完还能睡一会。你去洗漱吧,不用管我。”


想起这些时候,他便又觉得这人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井然走到他身旁,没忍心叫醒他。便只是坐下,趴在桌上看他。


杨修贤睡着的时候比他醒着的时候要乖顺得多。他闭着眼睛,睫毛安静地覆着,眉目里的锐悉数收起来,使他看上去很柔软。猫收起尖牙和利爪,把自己团成很小的一团。



“脾气那么臭。”井然轻声道,“独断专行,不讲道理。”

“一画画就这样,什么时候能像平时的时候一样好?”


睡着的人听不见他说话。他把脸埋在臂弯里笑,过了很久才站起来,把他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他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不能感冒。”





他们好歹还是在最后一天赶上了进度。杨修贤放下画笔,长出口气:

“画完了。”


他从他坐了半个月的梯子上最后一次下来,井然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他们的画作笑。


“傻笑什么?


井然回过神,冲他抿着嘴笑。


杨修贤看了一会,评价道:“还能更好……不过这样,也还不错。”


他张开手,冲井然道:“最后一天了,不抱一下?”


井然沉默地看着他。


“你真不抱……哎哟。”


他抱住他,胳膊勒得很紧,下巴搁在他肩上蹭了蹭。


杨修贤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


再多抱一会吧……就一会。





庆功宴很热闹。尖子生和佼佼者出的作品,自然没有不能看的。校方还请了几件早已是大家的校友的作品坐镇,却都不如他们的那副画收到的瞩目多。将暮未暮时分的峡湾,灰蓝的天空掩映在树影后,孤寂而空阔。构图和色彩都妙,连导师都难得有一回开金口夸人。


“你们倒是精明,一个构图,一个色彩,还占了画幅的便宜。”


杨修贤眯着眼睛笑:“博采众长嘛。”


这一晚上有许多人来向他们敬酒,悉数被杨修贤挡了。许多人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喝不喝,不喝算了。”


井然攥着他,让他坐下:

“你别喝那么多。”


“我喝得比这多的时候有的是。”杨修贤贴着他耳朵说话,“你等着看,大厅里的都倒了我也倒不了。”


“我也能喝。”


“还用不着你来。”他说,“喝可乐吧。”



导师也向他们敬酒,杨修贤刚要站起来,被身旁的井然抢先一步站起,他一仰脖,把杯里不知什么时候倒上的酒喝了个净。


导师笑着道了句爽快,又问:“修贤呢?”


“我替他喝。”井然道,“他今天喝得太多了。”


等导师走了,杨修贤压着嗓子问他:“你做什么?”


“你不要喝了。”井然说,“我替你喝。”


他喝了酒,眼睛都亮晶晶的,脸颊上飞起两抹红。


杨修贤哭笑不得,问他:“傻不傻啊你?”


他沉默了一会,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修贤叹了口气。



此后无论是谁来敬酒,井然都坚持要喝掉自己的那一杯。杨修贤根本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这人酒量很差,酒品倒是很好,原本就沉默,喝了酒也只是比原来更沉默了一些。


杨修贤低头看了眼微信,忽然感觉到一只手牵住他的。


“怎么了?”


井然看着他,并不说话。过量的酒精使他变成一尊釉里红瓷,脸颊飞红,漂亮又沉默。


“……我还得吃饭。”


釉里红瓷没有说话,瓷器怎么会说话,更听不进别人的话。他沉默着,将他的手牵得更紧了一些。



他们的交握一直持续到庆功宴结束。杨修贤牵着井然往出走,有认识他们的看见他俩就笑:“你俩怎么回事啊?画了幅画就好上了?”


“小孩儿喝大了。”他说,“你们下回真别灌他。我也就算了,他要是牵着个姑娘不撒手可怎么办?”


熟人那头哧哧地笑。井然拽了拽他的手腕,他忙道:

“好好,我来了。”




他们坐在路边的花坛边上等网约车。夜风并没有把醉鬼吹得更清醒一些。井然釉里红瓷当够,又开始说话,牵着杨修贤嘀嘀咕咕说个不停。杨修贤耐着性子听他说话,从挪威峡湾再到他的调色。没头没尾,也没有逻辑。


“你特别好……可我有时候又讨厌你。”


“讨厌什么?”


“你有天赋。”井然轻声说,“我没有。”


杨修贤轻轻笑了一声:“天赋能当饭吃吗。”


“不能。”他自问自答,“不用为生活所愁的才想要这个。”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井然看着他,没头没尾地提问。




井然比他小四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孩。小孩有漆黑湿濡的眼神,看着他,眼睛里的情意无遮无拦地流露出来。


他们可以恋爱。杨修贤在开始一段关系上很随性,随时都可开始,热情没了就结束。好聚好散,人生信条。可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点舍不得。或许在这世上,的确有什么东西是他接不住的。



他笑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弹了小孩一个脑瓜嘣儿。



“别想不该想的。”他说话,仍然是似笑非笑的温柔语气,“好好画画吧,小少爷。”





评论(44)
热度(1622)
  1. 共3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