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歌]予歌(上)

罗浮生×牧歌

 

俩单身父亲搭伙过日子的故事

 

 

+++

阿生姓罗,刑警,从业十几年,身上常有皮革混合着烟草的味道。鼻梁很挺,英俊,眼角的纹路笑起来更明显。

独身,带一个七八岁的女儿,人小鬼大,已经很会说话,一天到晚和老爸吵架。

有一次小姑娘放学坐校车回家,看见家楼底下有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妹妹怯怯地站着。她长得很漂亮,眼睛很大。问她你在这儿等谁呀,你爸爸妈妈在哪儿呀,一概不回答,提起妈妈就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小姑娘从书包里摸出餐巾纸给她擦眼泪,擦鼻涕。擦完以后小妹妹抽抽噎噎的,但是已经不排斥小姑娘的靠近。小姑娘坐在台阶上陪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人来接她,于是试着跟她商量,我得回家了,你是在这儿等还是和我回家。小妹妹已经有些依赖她,拉着她的手,始终不开口讲话。小姑娘说我带你回家?站起来试着往单元走,小妹妹也跟着她进去了。

到了自己家的楼层,小妹妹忽然开口了,家。

这是我家呀,哦,你说对面?原来我们俩是邻居呀,那以后你可以经常来找我玩。

小姑娘敲了半天对面的门,没有人来应。于是又带小妹妹在自己家里待了一会。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有人敲门,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小妹妹见了就扑上去,年轻男人蹲下来抱住她,小妹妹嚎啕大哭着叫爸爸,年轻男人也没忍住流泪了。

年轻男人就是小妹妹的父亲,名叫牧歌,也是单身父亲。牧歌是个不太出名的编剧,平时靠写网文维持生计。妻子生病去世,自己独自照顾五岁的女儿,小女儿的长相汲取了父亲和母亲的所有优点,像个小小的瓷娃娃,极度怕生,很依赖爸爸。

年轻的单身父亲临时有事出门,出门时门没关好。小女儿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害怕,居然真的一个人走出去找爸爸,又不敢走远,走到楼下就不敢再走。男人回来时发现家门大敞,不见了女儿,满小区的找,急得要疯。后来病急乱投医第一次敲了新邻居的门,没想到真的发现了自己被邻居家小姑娘捡到的小女儿。

小姑娘把自己怎样捡到小妹妹的过程讲了一遍,牧歌谢了她许许多多次,倒把小姑娘谢得不好意思。小女儿拉着爸爸的衣角叫饿,牧歌说你再等一等爸爸,又问小姑娘你的父母在家吗,得知都不在,牧歌说,那我改天再来谢过你,我得先带她回家吃点东西。小姑娘说没事儿,叔叔你快去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姑娘说了这段经历。阿生很为女儿骄傲,说虎父无犬子。

小姑娘问虎父无犬子是什么意思。

阿生说,虎父无犬子就是爸爸是老虎,爸爸的儿子也不会是狗。

我不是儿子,是女儿呀,而且爸爸也不是老虎。

阿生很无奈,我不是老虎,我是狗行了吧,吃饭。

不想吃。小姑娘扁扁嘴,食堂的菜越来越难吃了。

局里食堂的菜重盐重油,也就糊弄糊弄他们这帮糙老爷们儿,小姑娘嘴刁又挑食,每次都吃不下半碗。

你今天再将就将就,阿生说,明天下班爸给你做饭。

这可是你说的。

你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第二天年轻男人带着女儿登门道谢。小姑娘像个小大人一样请他们进来坐,又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昨天登门的时候他还没有注意,今天牧歌才发现这个家的凌乱程度实在是,不像一个家,倒更像是哪个单身男性的公寓。小姑娘粉色的衣服和玩具星星点点地陈列在满屋子凌乱之中,倒也算证明了这并非哪个单身汉的家。

男主人仍然不在家,电饭煲里煮着饭,案板上有没切完的西红柿,锅里的菜炒了一半,看样子是没熟,人却不见。牧歌看了都愣了。

我爸刚接了个电话就走了,本来正给我做饭呢。小姑娘给自己剥了根香蕉,习以为常的样子。他是警察,经常这样临时有事。 

你妈妈呢?

他俩离婚啦,我妈现在在国外呢。

牧歌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慌忙和小姑娘道歉。

小姑娘摆摆手,并不介意。没关系没关系,叔叔你不用道歉的。

那你爸爸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说,不知道,可能今天晚上,也可能明天,或者好几天不回来都有可能。我还没吃晚饭呢,唉。

彼时已经晚上七点过半,新闻联播都结束了,小姑娘还没吃上饭。牧歌自己是父亲,常年的单身父亲生活使他的心肠很软,见不得别人家的小姑娘饿肚子。他望着一厨房现成的菜,说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叔叔帮你做饭吧。

小姑娘很惊喜,好呀好呀。

牧歌一边做菜一遍和小姑娘说话。

你平时的晚饭都是爸爸做吗?

怎么可能。小姑娘忙着和小妹妹拉手玩,一边忙不迭地回应他,我平时都在我爸单位的食堂吃。他基本不做饭,偶尔做一次,也不好吃,都是速冻食品。

牧歌笑了,今天不是全是自己做的菜吗。

他做饭可难吃啦!做一半还没了人影。

荷兰豆炒完出锅。牧歌一边装盘一边说话,饭马上就好了,你再和南南玩一会儿,好吗?

小姑娘抱了抱香香软软的小妹妹,很高兴:好嘞!

阿生回来的时候吃了一惊,灯光温暖饭菜飘香,电视剧热热闹闹地放着八点档,女儿的笑声隐隐地传过来。他讶异于自己的家变得太像一个家,就像是他开错了门闯入了另一个平凡和谐的家庭中一样。

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这种家的体验,又或者从来都没有过。

他走到餐厅,陌生的年轻男人站起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阿生立刻意识到那是女儿嘴里的邻居小妹妹和她的父亲。桌子上的菜尽数是他准备的那些,不过卖相明显要比他自己做的要好了不止一倍。

年轻男人说明了情况,道了谢,并不多停留,带着小女儿走了。

留下阿生和女儿坐在饭桌前沉默进食,年轻男人的厨艺很好,两个人吃得都比平时多。女儿一边吃一边损他,爸,你这都快把盘子给舔了。

你爸我刚出完警回来,能不饿吗。

还不是叔叔手艺好。

是挺好,是挺好。

 

女儿嫌弃他,爸,你笑得好傻。

 

第二天女儿给阿生打电话,说要去邻居家做客顺带吃晚饭。阿生正坐车里蹲点嫌疑人,神经绷得很紧,机械式的嘱咐女儿做客要注意礼貌不能太麻烦人家吃完饭早点回家有事给爸爸打电话,女儿一概都答应了,挂了电话。

这一天运气很好,嫌疑人的反侦察能力并不强,刚从洗浴中心出来就被他们逮住了。把嫌疑人送回局里,他在办公室坐了一会,按了会太阳穴。整整二十四个钟头没合过眼,骤一放松下来,头立马就疼起来了。

徒弟李堂从审讯室走出来找到他,师傅你先回家吧,这有我和老郑就行,鸢儿还家等你呢,她晚饭吃了没有?

吃了。阿生按着太阳穴,邻居家吃的。

行。你也记得吃点。

阿生回家,给自己泡一包方便面。他原以为二十四个小时不见面女儿会很想他,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女儿刚从邻居家做完客回来,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见闻。

在她嘴里对门几乎是一个天堂,窗明几净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邻居小妹妹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粉红色的窗帘,一橱子的毛绒玩具。地毯很软,可以光着脚在地上走。阳台种了许多花,不过她只知道茉莉花,叔叔说了很多名字,她现在都忘了。晚上叔叔做了一大桌子菜,蚝油生菜,芙蓉炖蛋,糖醋小排,清炒西兰花,还有不怎么辣的水煮鱼片。

花名都忘了,菜名倒是都记得很牢。

女儿问他,爸爸,你怎么不做了。

阿生回答,没有调料包,我再去开一包。

小姑娘忍不住道,爸爸,你好惨。

阿生笑了一声,是挺惨的。

阿生的人生就是如此。他父母早逝,靠亲戚接济长大。警校毕业后做了警察,一做就是十几年,全部青春岁月贡献给为人民服务。老婆嫌他不顾家,于是离婚,出国追求自己的事业去了,听来很像一种反讽。他倒是不介意,横竖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父女俩还可以相依为命,这已经比许多人都要好。他做了十几年的警察,人间冷暖生离死别见得实在太多,心或许比石头还要硬,仅有的一点温柔拨出来给女儿,连自己都分不上一点。

他并不介意,活了快四十年,他记得最牢的一件事是学会知足。

 

常年昼夜颠倒的高强度工作使他身上攒了不少毛病,每年体检报告都不忍卒读。他也知道烟抽得多了伤肺,三餐不规律伤胃,昼夜颠倒缺乏睡眠对整个人都不好,可一旦忙起来仍然什么都顾不上。反正他的这些毛病身边的同事多多少少都有,大家都习以为常,并不当作什么大事。

他这天头疼,睡得很早。随便吃了包方便面冲了个澡就进屋睡觉了,进屋的时候女儿还伏在桌上写作业。

阿生有偏头痛,大概是从青春期开始,历史比他做警察的时间还要久。这种头痛一般被他归咎为缺乏睡眠,睡一觉就好,如果一时之间没办法睡觉就吃两片止疼片扛一会。

这一天却不一样。不知是因为之前那没合过眼的二十四小时的缘故还是他没吹干的头发的缘故,他躺着,头痛却愈发严重起来。疼痛到了极致几乎是钝的,连带着感知都麻木。他伸手到床头柜的抽屉里去够止疼片,却只摸到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

偏偏是这个时候吃完了……果然祸不单行。

他苦笑一声。

他沉默着在自己的床上受刑。他惯于忍受痛苦,只当作不得不去经历的一件事情。

只是痛苦往往使时间变得漫长,他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又或者一个世纪。他昏昏沉沉,而疼痛又提着他的神经逼迫他清醒。

“爸爸你怎么了?”

他恍惚之间听见女儿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爸爸……不太舒服。睡一觉就没事了。你先去睡觉,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听见有人叫他。

“罗警官,”那个人的声音很温和,像一杯温吞水,“你还好吗?”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对门的年轻男人,没戴眼镜,穿着睡衣,像是睡下又被叫起来,身旁站着他女儿,应当是被小姑娘叫过来的。他心想,果然头痛让人反应迟钝,不然他不可能等人到了他身前才反应过来。

“没什么事,”他坐起来,“没什么缘故,就是头痛,老毛病了。”

“你平时都吃什么药?”

“就一般的止痛药,今天是家里的止痛药吃完了,就没吃。”

“芬必得可以吗?”

“可以,我平时也吃。”

他说话条理仍旧很清晰,半点不像被疼痛折磨得几乎崩溃的样子。

牧歌从自己家里取了止痛片,倒了半杯温水,一并拿给他。他就着温水吃了药。

那人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阿生觉得他的手很凉,覆在他额头上的时候像一块冰。

“有点烫,你好像发烧了。”

“是吗?”

牧歌又给他量了体温,并没有发烧。但仍然很担忧,说可能快要烧起来了。

阿生吃了止疼药,疼痛缓解了稍许,这会已经非常困,他说,不会吧,哪有那么差的运气。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并不那么好,这一天半夜,他果然发起烧来,这一次他整个人都烧迷糊了,甚至于女儿叫他也听不见。

他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很热又很冷,流了很多的汗,似乎有人一直在照顾他,喂他喝水吃药。

他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身体仍然没什么力气,但比原来轻松许多。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个退烧贴。

他张开嘴想说话,太久没有张口,声带很紧,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的邻居走进来,看见他醒了,很惊喜。

“你醒了?”

他勉强应了一声,声音很哑: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牧歌看了一眼手机:“下午四点了,上午有个叫李堂的人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我接了,说你发烧了恐怕没法上班,让他帮你请了假。他说晚上下班了会来看你。”

阿生苦笑:“我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把前几天没睡的全给睡回来了。”

牧歌说:“我煮了粥,你先喝一点。一会晚饭做好了你也吃一些,都是清淡的菜。我得先去接南南了,她要放学了。”

阿生说:“啊,好。” 牧歌转身刚要走,他又叫住他。

“怎么了?”

“谢谢你。”阿生说,生病使他很憔悴,眼下发青,下巴上还有新冒出来的胡茬,但仍然是很英俊的一个男人。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他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露出这个笑容的时候,隐约能看到他二十岁时的模样。

 

罗鸢回来以后立刻扑进卧室找她爸,真跟只鸟儿似的,叽叽喳喳的。

爸爸你没事了?不发烧了?今天早上的时候吓死我了,你发烧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又要上学,没有办法,只好让叔叔来照顾你。他照顾了你一天呀。

你怎么知道的。

叔叔和我说的呀。他说你烧得迷迷糊糊的,几乎叫不醒,让你喝水或者吃药勉强有点反应,让你吃东西就摇摇头。后来烧是退了,可你还是不醒,一直睡着。叔叔说,要是等你同事来了你还不醒,他打算和你同事一块儿把你架到医院去。

阿生心里明白自己睡这么久还不醒纯粹就是前几天累的,又暗自庆幸好歹在李堂来之前醒来,要不然真糗大了。

晚饭是在牧歌家吃的。南南闹着要人喂,罗鸢很积极,我来呀我来呀。牧歌系着围裙在厨房盛饭,不能惯着她,让她自己吃。南南听了,嘴巴一扁,眼睛里落下泪来。

这有什么好哭的呀,小哭包。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给她擦眼泪。没关系的,不听你爸的,姐姐喂你。

罗sir在旁边看了挠头。他向来对女孩儿的眼泪没办法,好在罗鸢打小也不怎么哭,没想到她对别人的眼泪倒是很有办法。

这个家里好热闹。厨房炒菜的声音,小女孩哭泣的声音,另一个小女孩儿安慰她的声音,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种种一切融在一起,显得很温情。

牧歌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碟菜,说,好了,吃饭了。

罗鸢自己吃了两口,就要给南南喂饭。牧歌说不行,你要是喂了,她就总让你喂饭。

牧歌本人是个温吞水似的人,唯独在教育女儿时温柔也严厉,并不溺爱。

罗鸢却看不得小妹妹泪汪汪,向他恳求,就一次,好不好?南南,姐姐就喂你一次,以后你都自己吃饭,好不好。

南南点点头。

那我们拉钩。

于是两个小女孩郑重其事地拉钩。拉完了,两双大眼睛都恳求地看着他,让人没有办法,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心软。

牧歌终于松口,好吧,就这一次。

阿生参与不进去,没人征求他的意见。不过好像也不能怪谁,他这个爸爸当得很烂,罗鸢能活到现在多亏她自己照顾自己,所以他向来也没有什么权威。他就在旁边吃饭,看牧歌教孩子,是很新奇的一种体验。

 

饭吃到一半,李堂打来电话。

“师傅你在哪儿呢,是不医院呢,怎么我敲你家门没人应啊。”

“我在邻居家吃饭。”

“你不是生着病呢吗,怎么还上人家吃饭去了。”

“哪条法律规定人生病就不能吃饭了?”

李堂听了这话就知道他师傅这会儿懒得理他,还有心思玩笑想必病也大好。于是放下心来,改为八卦:

“师傅,哪个邻居啊,是不是上回鸢儿吃饭那个?哟,您找着长期饭票啦?”

“你管那么多干嘛。”

李堂贼贼地笑了两声:“不打扰您老人家吃饭了,您好好养病,挂了啊。”

 

小朋友表达友谊的方式除了在对方的家里吃饭就是交换留宿。两个小姑娘已经黏糊得像一对连体婴,看完了南南的一橱子毛绒玩具,罗鸢要带妹妹去家里看自己那只一米多高的长毛熊。

见牧歌点头,阿生也答应,行,带着妹妹去吧,作业写了吗。

“写了,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做完了。”

“嗯,表扬你。去吧。”

两个小姑娘欢天喜地的去了。

牧歌要进厨房洗碗,阿生说我来吧。

“你还是病号,怎么能让你洗碗。”

“烧早退了!”阿生把腰弯下来,额头冲着牧歌,“不信你摸。”

牧歌没想到他这个动作,愣了。

气氛于是变得很尴尬,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似的。阿生很不自在地把腰直起来。

牧歌反而笑起来。他戴着眼镜,脸上的神情常常是温柔而有愁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身上背负着家庭的普通男人,笑起来时,却整个人生动起来,叫人发现他其实很好看。

阿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大概是从阿生病愈后的第三个星期开始,罗家父女每周都有一天在对门邻居家吃饭。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罗鸢吃了几粒米,伸出手指头掰着数了一会。

“自己吃几粒米还得掰着指头数,不至于吧,罗鸢,你不是都二年级了吗。”

“我在数我什么时候能去叔叔家吃饭。”罗鸢道,语气颇为不满。

“快了嘛,快了。”阿生给她夹了一筷茄子,“吃茄子,今天茄子味道不错。”

起初牧歌和阿生商量,是让罗鸢每天来家里吃饭,牧歌说,小姑娘吃的也不多,也不用多做什么。

阿生不知怎么回事,把自己也算了进去。

“那不行,我吃的多啊。太不好意思了,不行不行。”

罗鸢在旁边气得直跳:“爸,叔叔没说你,说的是我!”

牧歌没憋住,偷偷笑了一下,用手揉了揉鼻子遮掩过去。

“没关系,多做点也不要紧,吃不垮我。”

 

所以最后,罗鸢还是跟着爸爸一周吃着六天的食堂,剩下的一天,两个人一起到隔壁吃饭去。

罗鸢对此蔚为不满。每每提及,颇多怨言,阿生只能打哈哈糊弄过去。

警察没有双休日,星期六阿生也照常上班。罗鸢却是已经在对门邻居家痛痛快快玩了一天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阿生终于下班,去敲门的时候却是两个小姑娘来开门。

“嘘。”

罗鸢竖起一根食指靠在下唇上,南南也跟着有样学样。

“叔叔睡着了。”

南南跟着点点头:“爸爸睡着了。”

阿生走进来,看见电视里的连续剧还在热热闹闹地放着,牧歌脑袋歪着,手里还握着遥控器,睡得很沉。

阿生把他手里的遥控器抽出来,又帮他把眼镜摘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看见牧歌没戴眼镜的样子。

牧歌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皮肤也白。戴着他那副眼镜的时候看不出来,摘下眼镜的时候反而觉出他的漂亮。

阿生心里很突然地闪过一个念头,哦,或许电视剧里摘下眼镜才发现是美人的剧情并不是虚构。

美人可能是没有睡好,眼下发青。

阿生去卧室拿了毯子给牧歌盖上,压低声音问两个小姑娘:“睡了多久了?”

“一下午啦。”

“你们吃晚饭了吗?”

两个小姑娘摇摇头。

“饿吗?”

两个小姑娘点点头。

“跟我来。”

南南开口,声音小小的:“那爸爸呢。”

“等做好了,我来叫他。”

 

牧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吓了一跳,又觉得看不清,摸了半天,从茶几上摸到了眼镜戴上。发觉自己身上还多了条毯子。

他没想过自己能睡这么久。前两天他换了签约平台,人气多多少少受到影响。新的连载又需要足够的章节聚集人气,他通宵达旦地赶进度,终于追平了计划。下午看电视的时候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竟已是暮色四合。

“南南?小鸢?”

他叫了几声,没有人应。

他穿上拖鞋,敲了对方的门。

开门的是阿生。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围着围裙,米黄色的围裙上画着只小熊,很可爱,在他身上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阿生一笑,眼旁的纹路就很明显。

“你醒啦,我还没来得及叫你。快,进来吃饭。”

阿生做了炒面。方便面里加了小油菜和火腿肠,还有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炒面的酱汁调得很好,牧歌吃了很惊讶。

“蚝油,生抽,老抽,还有吗?”

“你都吃出来啦。”阿生挠挠头,“独家秘方也瞒不住你们这些会做饭的。不过有一样你没吃出来,我还加了一点点糖。”

牧歌点点头:“提鲜。”

“我就知道这样做好吃。”阿生说。

牧歌吃完晚饭,帮阿生洗碗。

“今天辛苦你了。”牧歌打开水龙头,试了试水温,“本来说好来我家吃饭的,结果我还睡过了。”

小姑娘们在客厅里看猫和老鼠,不知看到什么情节,笑个不停。

阿生回头看了一眼,又接着和牧歌说话。

“这有什么辛苦的。再说了,你都做了那么多餐了,我做一回,理所应当。”

牧歌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低下头接着洗碗。

阿生倚着门框看他洗碗。

 

阿生做警察,早就习惯了时刻紧绷着神经,很难放松得下来。牧歌身上却有种奇妙的魔力,叫人在他身旁便觉得很放松。

“这几天没睡好?”

“嗯。”牧歌并不否认,“白天写不出来,只有晚上写,睡得少了点。”

“还是得好好休息。”阿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关心人,只好说,“别把身体搞垮了。”

牧歌说:“好,我知道了。”

他说话的口气总是很软,叫人听着很舒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要来。牧歌陪着罗鸢在小区的银杏树底下捡落叶。小学二年级书面作业不多,稀奇古怪的作业很多,譬如手工。让学生自己做“创意书签”。

罗鸢自己想不出来,请牧歌给他出主意。牧歌想了想,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诗集,是木心的《云雀叫了一整天》,他从波斯王卡斯宾那一页翻出一朵薄薄的牵牛花来。

“这样的行不行?”

罗鸢小心翼翼地捻起来,对着太阳光照照:

“好漂亮。”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还给牧歌,又问他:

“这本书是什么?”

牧歌说:“是诗。”

罗鸢对诗的概念还停留在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上,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我们去哪里弄牵牛花呀?”

“银杏叶怎么样?现在银杏刚开始泛黄,颜色很漂亮。”

于是两个人到小区的银杏树底下捡落叶去了。还没到银杏完全泛黄的时候,落叶也没那么多。大的小的都蹲着,捡得很认真。

“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

牧歌抬起头,看见罗警官站在路边,手里捧着个烤番薯。

“陪小鸢捡银杏叶。”

“捡银杏叶做什么,”阿生走过来,把兜里揣着的另一个番薯拿出来,“给你的。”

牧歌看着他。

“看我做什么,拿着呀。”阿生说,“我放兜里揣了一路,还热呢。”

“你有时候真像个高中生。”牧歌说,“想一出是一出。”

阿生笑了:“就我这老皮老脸的还高中生呢。”

“我也要吃!”罗鸢手里攥着两把叶子,鸟儿似的扑过来了。

“瞧你这小脏手,”阿生蹲下了,掰了块番薯喂女儿,“还是爸喂你吧。你拿这叶子干什么?”

罗鸢烫得直哈气:“呼,好烫。做书签!叔叔教的。”

“这样。”阿生又掰下块番薯,吹了吹,“我小时候也这么干。嚯,一转眼,我女儿都到了干这个的年纪了。”

罗鸢吃了两块番薯,觉得口干,又想继续吃。阿生说那番薯给你,你回家喝水吧。罗鸢攥着两把叶子和半个没吃完的番薯,又鸟儿似的跑了。

 

阿生站起来,两手插进裤袋里。

“老师,想一出是一出的罗同学要问你了,晚上吃夜宵吗?”

牧歌笑盈盈的:“你叫我老师做什么。”

“您是文字工作者嘛,敬称一句老师不过分。”阿生说,“您还没回答我呢。去不去?”

“还没吃晚饭呢,怎么就说起吃不吃夜宵了。”

阿生弯下腰来看着他:“不想去?”

牧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我也没说不想去……”

“那就行了。”

“小鸢和南南怎么办?”

“让她俩在家待着,你别不放心南南,小鸢能照顾她。”

 

晚上两个人真的出来吃夜宵。阿生不仅想一出是一出,并且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牧歌在大排档门口的塑料凳子上坐下,左右看了看,很新奇似的。

“你吃什么?”

牧歌问:“没有菜单吗?”

“有肯定有,不过大排档嘛,能吃的就那么几样。”阿生说,“你要菜单的话我管老板要。”

牧歌摆摆手:“算了。”

阿生征求了牧歌的意见,点了几个招牌菜,又要了啤酒。

牧歌看着他用筷子开了瓶盖,跟变魔术似的。眼睛睁得很圆,嘴里无声地哇了一句。牧歌稳重妥帖,极少露出这种孩子气的神情。也是这样的神情才让人发觉,他其实很年轻。

“喝吗?”

牧歌很是犹豫了一会,最后才道:

“喝一点吧。”

阿生给他倒了半杯,牧歌双手捧着一次性杯,仿佛做了很大决心似的,才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阿生笑得不行:“哪有你这么喝的?”

牧歌抿了抿嘴,看了看他,又把视线垂下去。

阿生喝了一口啤酒,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你…… 头一回喝酒?”

牧歌笑了笑,手指剥一碟盐水毛豆剥得很专注。

“很奇怪吗。”

“不奇怪。”阿生说,“你看上去就像是那种从不干坏事的好学生。”

牧歌笑眯眯的,并不说话,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那你呢,罗警官。”牧歌问他。

“我啊。”阿生很坦诚,“我上学那会儿逃课翻墙打架什么都干,反正也没人管我。叛逆够了就不叛逆了,好好读了半年书,再后来去了警校,想叛逆也叛不起来了。”

牧歌看着这个英俊的中年男人,满头蓬乱的卷发里夹着几缕白,想象他曾经意气风发,眉宇间没有愁绪的少年时代,觉得很奇妙。

“你为什么做警察?”

“谁知道呢。”阿生伸手从盘里也摘了颗毛豆,“那时候想着考警校试试,谁知道真考上了,再然后做了警察,一转眼做了这么多年,女儿都这么大了。”

“那你呢,”阿生一扬下巴,“你为什么当作家。”

牧歌摇摇头:“我算不上作家。”

“我觉得是。”

阿生看着他,眼神很诚恳。

“写作的人都很了不起。”

牧歌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

“我可能就是……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我从前没想过把这个当作职业,只当作爱好。后来……家里出了一些变故,南南的妈妈去世了,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我辞职了,才开始把这个当作职业。”

这其中应该有牧歌的伤心事,可他看上去很坦然,也并不避讳什么。

“能把自己喜欢的事当作职业,很好,是很幸福的事情。”

阿生说。

“很自由。”

牧歌举起杯子,同阿生碰了个杯,仰头一气喝了个干净。喝完以后五官都皱起来。

阿生笑得肩膀都在抖:“你倒是把啤酒喝出了白酒的效果。”

两瓶啤酒最后一多半是牧歌喝的。这人酒品很好,话越喝越少。喝到最后,沉默着一杯一杯往肚里倒。

“牧歌?”

阿生叫他。

牧歌看着他,慢慢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阿生心想,得,喝大了。

“你才喝了一瓶半,牧歌,一瓶半。”阿生拿起空瓶磕了磕桌子,恨铁不成钢。

牧歌仍然只是看着他,眼睛很亮。

 

阿生结完账,合上皮夹。

 “还站得起来吗?”

牧歌听了,仿佛像是要证明自己似的,缓慢地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眼看又要坐下。

“行了行了行了。”阿生慌忙向前一步扶住他,把这人的胳膊环在自己肩膀上。

“我送你回去。”他说。

牧歌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很顺从地由着他带自己走。

下过一场雨,水洼映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又很快地被车轮和脚步碾碎了。

牧歌踉跄了一下,阿生问他:

“有事没有?”

他摇摇头,侧过脸靠着他的颈侧,温热的鼻息洒在上头。

“……好累。”

他没有力气,几乎是半倚靠在阿生身上。

很沉。阿生心想,这人看着只有薄薄的一片,却有这么沉。都重到哪里去了呢?重到骨头里去了?

“怎么办,”阿生说,“我背你?”

牧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酒精使他的眼神变得很柔软,乌黑湿漉的瞳仁转也不转,像被放置在破纸箱里的小动物。

 

阿生心里很突兀地一动。

他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这使他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常年应对危机使他下意识地防备未知,事情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就会使他紧张。

可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人使他紧张?他分明没有任何伤害性。柔软又温和,像一条你盖过许多年的毯子,又或者一杯半温的水,妥帖地放置在你手边,无害到甚至常常使人忘记他的存在。

 

“我……”阿生说,喉头哽了一下,于是他重复道,“我背你吧。”

牧歌始终没有出声,不过似乎还听得懂他说话。在他蹲下以后,很听话地趴到了他背上。

“搂紧了,别掉下去。”

“嗯。”牧歌小声答应,半搂住他的脖颈。

阿生箍紧他的腿弯,小心站了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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